对于一个发生了7.0级大地震的世界自然遗产来说,如何修复重建,在国内外都没有先例。这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,需要人工干预与自然恢复结合,也需要在安全与美观之间找到平衡点。
飞往九寨沟的航班每天只有一班,从成都起飞,航程40分钟。当飞机冲入云霄,左侧舷窗即可见高耸的群山峰顶,在云端里探出尖尖的头,棱角分明而鳞次栉比,俨然一场蜀山群秀。降落时,四川盆地标志性的厚云层下,一眼望去,是叠嶂的翠绿苍山。
下飞机后,还有一个半小时车程。机场建在海拔约3000米的松潘县川主寺镇,而九寨沟本身却隐藏在“沟”里,四周群山交汇,一如影视文学作品里的秘境。一路上才发现,空中俯瞰的苍山翠绿是五颜六色的。入秋后,树叶呈现出赤橙黄绿之色,斑斓多彩。山体可见垮塌与滑坡的痕迹,露出灰白岩石,像是人脸上的一道道伤疤,突兀而直接。
“那些都是地震震垮的。”司机一路走,一路指着地震痕迹。在快要达到九寨沟时,建筑密集起来。沟口外,楼房多是仿古或藏式的,楼层不高,多数空置着,人流稀少,破碎蒙尘的窗户述说着它们过去两年的命运。“地震后,这一些地方基本都关了。”司机叹了口气说,他当时一度认为自身要失业了。
好在两年后,九寨沟又回来了。那场毁灭性的7.0级大地震发生在2017年8月8日,历经艰辛的修复重建,九寨沟于今年国庆前夕重新开放。初期开放仅针对团体游客,每日限流5000人。与震前每日过3万的数量相比,这一个数字大大缩减,却是一个来之不易的开始。停摆的萧瑟中带着丝丝生机:正如航空公司在成都机场打出的标语一样:“九寨沟,静待美丽绽放。”据九寨沟管理局工作人员透露,10月底之前的门票已全部售光。
尕让达吉是九寨沟当地,在景区开了多家酒店和藏餐饭馆,灾后重建期间酒店也在营业
景区开放了,41岁的藏族人尕让达吉也开始忙碌起来。尕让达吉是本地人,管理着当地三家酒店和两家藏族餐厅。10月19日这天,他旗下酒店房间全满,餐厅也有半百接待量。“马上还有一个200人的团要来。”尕让达吉一边说,一边打电话指挥餐厅。
所有人都记得地震那一晚的情形。2017年8月8号当晚,尕让达吉正在酒店开会,突然一阵天旋地转,“站都站不稳”,他带着下属躲进不到10平方米的卫生间。剧烈晃动中,只听外面阵阵噼啪的滚石轰响,“就好像是山上石头掉下来,砸在房顶上一样”。地震波平息后,他组织员工集合,进行救援和统计,所幸没有人员伤亡。
“后来我们都说,幸好地震是在晚上。”肖维阳是九寨沟管理局科研处高级工程师。他戴一顶鸭舌帽,脸上透着高原红,喜欢拿着相机在景区监测巡视。地震发生时,景区已停止营业,肖维阳本在家休息,第一反应是这比2008年地震来得更强烈。负责景区环境监视测定的他一下紧张起来——九寨沟景区内有大小湖泊114个,储水量巨大,时值暑期旅游旺季,景区内外有共计好几万的游客、商户和村民,“假如慢慢的出现决堤,后果不堪设想”。
单位启动应急预案后,肖维阳在道路排通后第一时间进入景区排查。四周尘土漫天,山体崩塌,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让人心碎的画面:以五彩斑斓闻名的五花海成了一池浑水;原本水面湛蓝、波光粼粼的火花海出现决口,水体流失,成了一摊枯海;此外,无数栈道破砸损、道路被岩石与滑坡堵塞。“就是山河破碎的感觉。”科研处同事蹇代君说。
伤害不仅在此。大震之后,余震不停,威胁景区及下游安全。8月9日还无大碍的诺日朗瀑布,在10日余震中被震出一个缺口,形成水流管涌,冲刷岩壁,导致瀑布上方水位下降,水流管涌而出。曾经美丽的大瀑布,远看成了一个“水龙头”。
尕让达吉记得,那时谣言很多,村民们纷纷传言:余震将在某时某刻再来袭;九寨沟里的“母亲河”长海要决堤了,“洪水要来了”。受灾照片很快被传到网上,五花海、诺日朗瀑布震后照片引发了舆论:“不敢相信”“怕是恢复不了了”“九寨沟还能重现往日的美丽吗?”
根据他们统计,震后有27处景点不同程度受损。其中,火花海最为严重,受损最大;11处受损较小,如诺日朗瀑布;以及15处轻微受损,原因多是山体垮塌导致的湖水短暂性浑浊。如今归来的九寨沟,大多数景点已几近复原,85%的景点已向游客开放。
世人又见七彩,这离不开人工的修复与重建。震后3个月,四川公布了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设计以及5个专项实施方案,全面启动九寨沟灾后恢复重建工作。然而,对这种一个拥有世界自然遗产、国家级自然保护区、国家地质公园等多个头衔的遗产地来说,发生7.0级地震后进行灾后重建,在国内外都没有先例。整一个完整的过程,都是摸着石头过河。
九寨沟位于青藏高原最东缘,是高原向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。一如其名,它是隐藏在群山叠嶂的板块交界地带的山沟,海拔2000多米。因沟内有九个藏族村寨,故名为“九寨沟”。九寨沟有大大小小114处七彩湖泊,并因此闻名,有“九寨归来不看水”之说。当地人将这种高原湖泊称为“海子”。
九寨沟呈“Y”字形分布,“Y”字形下方是树正沟,上方左边为则查洼沟,右边部分是日则沟,景点均衡分布三处沟内,游览时间约需一天。车行沟内,很容易感受其地形特殊:两边是高耸山体,披着五彩森林,山下的湖泊与溪流交融交汇。一旦地震引发山体垮塌,山脚道路和水体很难幸免。在离震中最近的“Y”字形交汇处珍珠滩,有一个高近10米的巨型白云质灰岩,形成于3.2亿年前,震时从高处滚落滩前。管理局为了纪念,在上面写上了“8·8 石”。
“历史上九寨沟整个景观的形成,不能离开地质灾害的。”九寨沟管理局科研处负责地质灾害防治的高级工程师蹇代君说。他以珍珠滩不远的镜海为例,其形成就是因大地震引发泥石流,造成沟谷堵塞,形成堰塞湖。“沟内还有冰川作用引发的堰塞湖,地震形成的堰塞湖,如熊猫海等等。”蹇代君说,“但任何一个湖泊的形成都不是单一原因,是多种综合因素的次次叠加。”
4亿年前,九寨沟是一片浅海,有大量古生物繁衍,它们死去后的躯体经年累月聚集成钙,以碳酸盐岩的形式沉积海底,在亿万年中总厚度达4000多米。此后,全球经历多次冰川时期,九寨沟发育出了大规模冰川,将高原大地切出道道深谷。冰川退却后,山体出现多个冰斗湖,在频繁的地质灾害下,进化七彩各异的“海子”。
“海子”里,一个很重要的物质是钙华,即碳酸盐岩被水溶解后的沉积物。他们黏附湖底,吸附微生物,能对吸收和反射透射光,是九寨沟形成七彩水体的重要原因之一。他们还能贴附岩石,累积成坝,将平静水体切割“美容”,其中最典型代表莫过于诺日朗瀑布。
诺日朗瀑布位于“Y”字形中部,三沟交汇处,也是九寨沟的标志性景点。1986版《西游记》就曾在此取景。瀑布宽270米,高近25米,是中国最宽的钙华瀑布,气势磅礴,水声浩然。人站瀑前,只听水落撞击声,难闻人间低语。诺日朗在藏语里意为“男神”,象征着高大雄伟。
瀑布前左侧,有一块垮塌的钙华。肖维阳说,这块钙华掉落时在瀑布坝体产生拉力,余震后坝体出现一个长16.5米、宽0.5米的裂缝,急流从裂缝涌出,瀑布则消失了。“当时害怕水流对裂缝的冲刷越来越加剧。”肖维阳说,水是维系钙华的根本,钙华如果长期暴露在日光下会逐渐干裂,增大溃坝风险。
“所以说必须要人为干预,这是一个安全问题。”肖维阳说,地震网上有舆论讨论是否应该人为干预九寨沟,但在管理局看来,这问题并无太多讨论价值。“九寨沟山高坡陡,泥石流等山地灾害多发,为保障人们与景点,就必须要干预,这和泥石流治理是一样的道理。”据专家分析,瀑布上游储水量约共427万立方米,相当于西湖水量的1/3,如果放任水流集中冲蚀裂缝,一旦瀑布垮塌,将严重危及下游安全。
他们更多考虑的是人为干预的程度。在邀请了省内多个高校、科研单位的专家商议后,九寨沟确立了以自然恢复为主、人工干预为辅的原则。为最大限度维护原生态,人为修复的材料均要环境友好型,尽可能取自景区内,建筑材料等不在瀑布修复的考虑范围内。
西南科技大学相关团队提出了修复方案,即用被震损的钙华体,把裂缝填充起来。该团队对钙华地貌的研究处于国内领先水平,有国内首座钙华展览馆。2018年4月,时值诺日朗枯水期,团队来修补填充实验,成效显著。次月,诺日朗瀑布水流被疏导,露出瀑布表面,团队将掉落钙华背上瀑面,由专业技术人员修补。
“整个过程很快。”肖维阳说,当年6月6日,赶在丰水期前,瀑布修复完成,重现往日磅礴。因震后植被涵养能力变弱,其水量甚至比之前还大,更显吞云之势,冲击力也更强了——这让科研处一度担心不已。当年夏季,九寨沟两次突降暴雨,重生后的诺日朗都经受住了考验。
另一个震后貌似受损严重,如今却几近复原的是五花海,位于“Y”字形右侧的日则沟内。五花海因钙华藻类沉积等原因,能在不同时间能呈现出不同的斑斓色块,因而得名。震后,这里被震成一摊浑水,如今则是重开后游客的第一站。
肖维阳说,五花海的恢复几无人工干预,多靠湖水自净。震时,五花海离震中较近,两边山体垮塌大范围垮塌,岩石和粉尘进入,将水质扰浑,“当时好多人觉得五花海完了”。灾害缓解后,粉石渐沉,五花海开始循环自净,几月后便恢复正常。
肖维阳解释,九寨沟的水都是流动的。“表面看去湖面平静,主要是很多‘海子’进水和出水口远,流程较长。”九寨沟降水集中,且有冰川融水,水量充沛。水流在碳酸盐岩地层切出的无数裂缝与洞口,涓涓溪流从中进出,形成极强的水循环系统,将100多个湖泊连为一体。
但九寨之水的闻名,并不仅因其于颜色,更在其颜色与环境的搭配,如苍山、秋林以及多样性的动植物。它们相互交融、映衬,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。而地震的伤害不仅是湖水,更有这个体系。来自中科院团队的遥感信息监测显示,震后两年,沟内核心区植被生态景观已逐渐恢复至震前水平,只有五花海周边除外。
在五花海,为游客有偿拍照的摄影师们,都喜欢举着震前的样片,招呼着各路游人。照片上,远处山峰翠绿无比,与五花湖谁交相辉映。但今日望去,之见五花海远端的两边“V”形山体中,均有明显崩塌痕迹,像是被撕掉的一层皮肤。一些崩塌出,被种上了阶梯状排列的新栽树木,仿佛一张缝针的脸。如果是拍照,很难忽略掉这个背景。
而在一位参加过震后勘探的地质专家看来,以五花海两边的山体为代表的地质灾害,也正是九寨沟之后会面临的最大威胁所在。“如果地灾防治的工作做不好,五花海以后不是没有消失的可能。”
虽已重新开放,但地质灾害对九寨沟的危险并未完全解除,大量工作被用在了基建及地灾防治上。已开区域中,可见“地质灾害隐患点,禁止通行”的告示。这些都是经勘察后,被认为有几率发生危险的地方。
到达“Y”字形中部,沿路往左侧则查洼沟深入时,有一处巨大的泥石流痕迹,岩石与碎石像串串珠子散落一地,这是震后一次大雨引发。2018年3月,九寨沟曾恢复开放过一段时间,每天限流2000人,但到了6月夏季就关闭,原因是则查洼沟出现了泥石流和滑坡风险。
“这都是地震后的正常现象。”蹇代君说,震后山体破碎,侵蚀加剧,会导致泥石流、滑坡和崩塌危险加剧,这是沟内面临的三大次生灾害,安全成了重中之重。一般来说,处理这些灾害会采用清石、挂网、建拦石墙、打防滑桩等方式,同时也加强了人员巡视与科学技术手段进行监测。如今的景区,已排查出的重大地质灾害隐患点得到了工程治理,很多地方细看可见防护网与拦石墙。
已退休的前四川省冶金地质勘查局副总工程师何平是地灾防治专家,曾参与过汶川震后的防治工程,也是九寨沟灾后重建专家组成员。他说,由于九寨沟是世界自然遗产,地灾防治的要求更高、更难,“在九寨沟做工作,跟我们之前完全不一样”。
一个例子是,在防治危岩崩塌上,有主动防护和被动防护两种选择。主动防护主动覆盖坡面,使危岩不能大范围移动,具有较好防护功能,但一些工程需要大型机械进入。为保护环境,景区采用主动与被动防护结合,以被动防护为主。“九寨沟绝对不允许修筑施工便道的出现,那会破坏很多植被,砍一棵树都不行。”
对采用主动防护的地灾点,也有严格要求。工程车辆进入时,“一滴油掉在地上都是不允许的。”何平说。为此,实施工程单位都会让工程车辆在油箱外裹一层油布,以免汽油滴在地上。此外,沟内所有新栽植被也不能有外来品种。
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,还必须要兼顾与景观融合。在“Y”字形左侧的下季节海公路,有一段长约370米的棚洞。这是一种隧道防护工程,一侧贴山,一侧透光,在成都往返九寨沟的山路很常见,主要是为了防护边坡上部崩塌。下季节海的棚洞,外侧有61根柱子,像是扇扇窗户,游客能从中观看远处的“海子”。
棚洞今年8月施工完毕,何平参与了工程验收。“这棚洞修得很美。”何平说,但这并不意味工作完成了。下一步,还将有专业技术人员对棚洞进行美化、与周边景观融合。如今的洞顶,能看间新栽的树木。沿线公路上,也处可见片片嫩草。“就好比我们把一栋房子修好了,以清水房的形式交接,由其他专家来装修美化。”何平说。
事实上,棚洞本身是安全与景观间妥协的产物。震后,科研处曾有一个生态地灾组。因工作复杂,不同专家常有争论,生态地灾组最后被拆分成遗产、地灾和生态恢复三个组。以棚洞为例,最早地灾专家本打算修近一公里长,这遭到了当时遗产、生态组专家的强烈反对。
“原则上九寨沟内不允许有这么大的圬工工程。”遗产组专家当时强调,这里是世界自然遗产。圬工工程主要指混凝土或砖石砌体材料为主的建筑工程,与其定位不匹配。后来,何平等地灾专家们查遍资料,发现在欧美一些地质公园中也存在类似工程。最后,双方在协调中达成共识,采用折中方案,修了370米棚洞。
同样的平衡妥协产物,还有拦石墙。肖维阳说,地灾治理的难点在于不仅要考虑安全,“还要防止陆上物质进入水体产生污染”。比如,泥石流治理的最好方式是排道引流,但因要保护水体,就主用了“拦”。“拦、固、停,这是九寨沟治理泥石流的主要方式。”何平说。
从“Y”字形中部往下走,可见几处近10米高的拦石墙,其中一堵在九寨之一、树正寨正后方。如果想对寨子拍照,很难避开这堵墙。实施工程单位曾介绍说,修筑这墙时,寨里村民天天来看,想要弄清楚这墙对他们有何影响。
这些硬质景观都需要生态消解——这是生态组的专长。接受媒体采访那天,蹇代君带着两位来自成都理工大学环境学院的专家在景区内考察,他们要视察每个需要生态消解的拦石墙,想要初步摸清所有点位。
在“Y”字形中部的诺日朗游客中心对面,有这两位成都理工大学的专家的正在进行中的实验。一堵长月100米、高约10米的拦石墙上,被抹上了层层泥土,泥土上种植着花草和树苗,中心是一个绿植构成九寨沟大logo。深色的泥、绿色植被融在一起,远看过去,与背后的山体并不违和。
“这就是专家的技术了。”肖维阳一边看着墙,一边感叹,“在拦石墙上抹泥种草不难,但重点是如何让泥土在垂直情况下还依附在墙面,风吹日晒也不掉下来。”他说,科研处主要是搭建一个平台,让各路专家参与到灾后重建中,这些工作仅靠自己是完不成的。
这项实验仍在进行中,墙上绿植大多只冒出零星嫩苗。按照规划,到2020年重建工作要基本完毕。目前一期地质灾害防治工程已完成,共有89处地灾项目通过初验。蹇代君介绍,接下来将进行二期工程,对现有未开放区域的进行地灾防治,并悉数进行生态消解。
据媒体披露,沟内有约3万平方米要做绿化和生态消解,如今已试验1400多平方米,为先行试点,这将是未来一年的主要工作。在景区内,就连新修栈道也做了景观美化,栈道下的钢铁与水泥,都被排排树木遮蔽,工人们忙着给树木打上钉子固定起来。
在四川省政府震后三月印发的《“8·8”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设计》中,提出了恢复重建总体目标,其一是“用三年时间基本完成灾后恢复重建任务。”而九寨沟从地震到开放,只用了2年零49天。
“不开放不行的,老百姓要吃饭,市场压力大,上级压力也大。”九寨沟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员说。九寨沟的关闭直接影响到当地生计,也影响到了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旅游收入。震前2016年,九寨沟县旅游总收入90亿元,占阿坝州的近30%。震后,管理局领导有一次去绵阳开会,绵阳方面的人员都在问:“你们九寨沟啥子时候开放?”
九寨沟是四川知名景点,因与黄龙自然保护区相距不远,自上世纪90年代开发成后,九寨沟与黄龙常被游客和旅行社绑在一起浏览,该路线也被称为“九黄环线”,从成都出发,分东线和西线,东线走绵阳,西线过汶川,是四川最受欢迎的旅游线万人口,震后第一年,县里旅游总收入1.7亿元,暴跌97.2%。
景区重开了,但人气暂时没有回来。德克士、7-11、汉庭酒店等城市里耳熟能详的品牌,在九寨沟的分店仍紧闭着,隔着满尘玻璃,能看到内部散落的货架与家具。少数开放商铺中,日间也鲜有游人,老板们多坐在店中发呆,或是与人闲聊。
“那时人基本都走光了,剩下的都是小卖部了,给本地人卖点东西。”尕让达吉的郦湾度假酒店,是震后唯一两年都开着的酒店。他以“艰难度日”来描述那段日子:原本售价400~500元/晚,当时只要100多元/晚,只能留下3~5个服务员,供重建队伍住宿。2016年,尕让达吉与朋友合伙投资3000万元,建了这个酒店,刚过一年就发生了地震,“损失了至少几百万吧!”
尕让达吉跟九寨沟相伴而生。90年代起,他开过拖拉机、卖过工艺品,后来承包工程赚了钱。当时正值九寨沟加快速度进行发展之际,游客从一年58万,慢慢变成98万,进而变成200多万。到震前,九寨沟一年可接500万人次。商户和村民口中甚至流传一种说法:这里是四川除成都外床位最多的地方,数量大约是10万张。
沟外林立的商铺与酒店中,尕让达吉分三类,即为九寨沟旅游配套产业三大支柱:酒店、餐饮、演艺。“很多人都还没回来。”尕让达吉说,多数商户是外地人,来自川渝各地,本地人做生意的少,并未在发展中获益太多。
“像我这样做酒店餐饮的,本地(镇范围)不超过10个,做得好的更少了。”尕让达吉说,是因为九寨沟原本封闭,藏族人以农耕和卖草药为生。在他小时的记忆里,村民还以种青稞玉米、收药材为生。“那时候有药贩子来收,2毛/斤有,8毛/斤也有。这在当时已经很高了,我们学费才2元/年。”
上世纪80~90年代,九寨沟被开发出来,很快成为海内外知名景点。“从农耕社会到现代文明这转变太快了,我们好多人没有适应过来。”尕让达吉说,如今在沟外的多数都主要靠收房租为生,一年几万到十几万元不等。震后,村民收入锐减,不由不以打工为生。
同时,九寨沟的发展也是不平衡的。尕让达吉妻子是沟内九寨之一的村民,沟外繁荣的相比,沟内不能开发,村民们多以在景区拍照、服务中心打工为主,每年有几万块的分红。按户籍算,目前寨民有1300多人,但尕让达吉说留在寨内的约有600~700人,“年轻人还是基本都出去了”。
九寨沟县也依附着景区而发展,至今仍是贫困县。九寨沟县曾用名“南坪县”,为围绕九寨沟发展于1998年更名。但由于地处四川西北边陲,邻近甘肃,县城不在游客络绎不绝的“九黄线”上,因而并未能完全分享到景区发展的红利。
九寨沟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。震后,有人甚至觉得这也是一个“休养生息”的机会——过去九寨沟曾因游客接待量过大,一度导致景区瘫痪,在2013年引发过游客闹事。在其过大的光芒与压力下,州县两级政府正开发其他景点,并加大基础设施建设。如今在去往九寨沟的路上,游客会路过甘海子、九寨天堂等新开发的景点,沿途可见建设中的高速铁路。景区内,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则标语:“把九寨沟还给世界 九寨沟不止有九寨沟”。
从景区出来后,自下车点走到团队大巴停车场,有一段必经的步行街,街上有一处“T”字路口,是当地水果自产自销售卖点。下午三四点,当数千名游客在游历一天后路经此地时,售卖的水果的藏族居民们会争相吆喝。偶有外国游客路过,他们甚至还会说:“Apple!”“Pear!”这是他们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。
54岁的次仁卓玛身在其中。她说,卖水果的多来自县城。每天早上4~5点,他们就要起床去坐公交,买5元/人的票来到这里抢位置。“如果错过公交车,就只有10元/人的出租车了。”次仁卓玛说,县城很多人都在景区内外上班或做生意,一小时车程,常被挤得摩肩接踵。
10月中旬的这上午,次仁卓玛占的位置并不好,位于T字垂直的末端。上午和中午,游客在沟内游玩时,她只有在不到10℃的寒风中枯等。饿了,就吃随身带的馍;累了,就借街边面馆的凳子坐。次仁卓玛说,这还是要比打工时强。震前她也已摆摊为生,每年赚小几万块钱,靠此供出两个大学生。震后,她没了收入,只有去建筑施工工地打工,120元/天,每天7点上班,晚上7~8点下班,跟男工一样搬砖捣浆,“累惨了”,回家倒头就睡。
次仁卓玛卖苹果挣得不多,但胜在比工地轻松。她卖游客8元/斤,本地人6元/斤,“5块/斤也卖,10块/3斤也在卖。一天能卖个200~300块钱,挣50~100块钱。”由于目前限量5000人,她的生意并不好做,有时还会亏本。采访那天,她进了350块钱货,但只卖掉200多元。
但她充满希望,“散客来了就好了,人气就起来了”。她的期盼正逐步成为现实。10月18日,九寨沟管理局发布通告,将游客数量限制扩大到8000人/天。初步估计到2020年,这里将全部开放。